亲历者陈清泰:国企改革作对了什么
原载《南风窗》 2023.6.5 第12期 作者:何子维
从管企业到管资本
南风窗:对几万人的国有大厂来说二汽这次的闯关和转型是一场大革命。你从国企大厂长到政府官员,参与中国国企改革的历程,身份的转换对你自身而言也是一场大革新。
陈清泰:1991年,时任副总理朱镕基到二汽考察,之后让我到北京去。二汽的改革工作没有完成,我有些犹豫但岗位的变化,没有影响我继续持续关注产业发展和国企改革等领域。
我调任为国家经贸委副主任后,遇到的问题与在二汽时经历过的,有不少相似之处,我并不感到生疏。同时,二汽的企改历程,让我对传统计划体制的弊端了解得非常深。
1992年10月,在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,党的十四大正式确立了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“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”。这对中国来说是一次重大转折性变革。
改革目标确立后面临着一个问题改革目标如何落地,如何制定顶层设计或者行动纲领?这个顶层设计,就是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的《中共中央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》(以下简称《决定》)。
《决定》起草小组设定了16 个调研课题,第二个是“建立现代企业制度”由我牵头。课题要回答的一个重大命题是,公有制、国有经济与市场经济能不能结合,如何结合?
南风窗:面对这个历史性的重大命题你如何寻求突破?
陈清泰:接到这个任务,压力很大,文件起草小组给我们的题目是“建立现代企业制度”。而在政资不分、政企不分、所有权与经营权不分的“国有国营”体制下,企业是实现国家计划的一个个执行单位,跟现在的车间差不多,失去了活力,没有再发展的欲望和能力。国有企业又是计划经济的支柱,计划经济是国有企业生存的依托,两者的关联性非常强。想要改革,只能是左脚迈一步右脚才有可能再迈一步。
为了确立现代企业制度的几大特征,我们经过反复调研讨论,最终归纳为“产权清晰、权责明确、政企分开管理科学”十六字方针。1993年11月,有关表述在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确定下来,写进了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的《决定》。
南风窗:这之后,国有企业改革进入了制度创新的新阶段,经历了几起几落。其中,改革思路和突出矛盾在哪里?
陈清泰:确立下来后,国企必须改革,走向市场,否则财、税、价都没法改。
为了确立现代企业制度的几大特征,我们经过反复调研讨论,最终归纳为“产权清晰、权责明确、政企分开、管理科学”十六字方针。
我们意识到,要搞好国有企业,就要更多地利用市场机制,从“一厂一策”地“普渡众生”,转向以城市为中心“优化资本结构”,鼓励竞争、支持重组、抓大放小。
这里涉及两个问题,一是国有资产的实现形式是实物形态的国有企业,还是价值形态的资本,即股权?二是国有资产怎么资本化?
那么,我们把国有企业进行公司制改制(具备条件的可以上市),国家在该公司的国有财产就转化为具有流动性的国有资本,即国有股权;再通过国有资本(股权)的动态流动,实现企业的联合、兼并、收购和改组、改制、改造等以优化国有资本的配置,提高配置效率。
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,中国资本市场有了较快发展,很多国有企业就是这样上市的。这样做遵从的是《公司法》而它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“所有权和经济权分离”。
真正的结构调整,不是要求企业做什么、不做什么,而是让资本可流动,把有效资产盘活。公司需要往哪里投资需要进入哪个领域,只要董事会讨论、股东大会通过,企业有企业法人财产之内的运作权。比如,钢铁产能过剩卖掉的钱,可以去支持互联网、芯片等战略性新兴产业。这就抑制过剩产业的产能,支持了新兴产业的发展。
但后来,我们看到,个别国企出现过控股股东干预上市公司的决策、与上市公司财产关系不清、高管交叉任职等问题,这就违背了《公司法》引起了证监会和其他股东的不满。有人称此为“旧体制控制了新体制”。
南风窗:你是国内较早建言国企改革突破口在于以“管企业为主”转向“管资本为主”的学者,我们究竟应当如何认识“管资本为主”的体制?
陈清泰:中国改革40多年,国有企业也改了40 多年,到现在还需要继续深化改革。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关于国有企业改革,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一是管资本为主,二是划拨部分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,三是发展混合所有制在这三者之中,管资本的改革处于基础地位。
国企改革由管企业转变为管资本为主,这是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里关于国有企业改革理论的重要突破,是进一步深化改革的突破口。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《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》还提出,组建若干国有资本运营公司,支持有条件的国有企业改组为国有资本投资公司,代表国家持有并运作国有股权。
当前,国有企业改革的主导方面应当及时地由针对国有企业的自身,转向在国家层面推进国有资产的资本化这是保持较大份额国有经济,同时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上发挥决定性作用的必要条件;也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,实现政企分开、所有权分离的必要条件。
优胜劣汰的形势开始形成,对于股东来说,它偏爱的是谁能给他赚钱而非是国有还是私有。这是对资本的解放,更是对企业的解放,从理性的、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,对双方增强活力都是至关重要的。
摘掉标签释放动能
南风窗:具体的,我们还可以做什么?
陈清泰:我有一个想法,在统计上是不是可以按照国际习惯,不再分国有和民营,而按照有限责任公司、股份有限公司、独资公司、合伙公司等称谓划分淡化所有制属性。
党和国家追求的是,所有资本都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效能,把经济总量做到最大。在这个意义上讲,法律范围内的各类资本都是国家发展的宝贵资源,消除所有制鸿沟对各类所有制企业都是一次解放。
南风窗:尤其在今天,国家经济走向了创新驱动发展的阶段,我们看到很多创新诞生于民营企业。
陈清泰:我一直呼吁大力发展民营经济,包括中小企业。从大局出发,我确实感觉我国到了“非这么干不行”的发展阶段,否则就是耽误关乎中国经济未来的大事。
有人说,真正的创新就得依靠大型国有企业。这是不确切的。大型国有企业有它的不可替代性。过去,基础设施基础原材料、公共服务等方面,国企很快集中资金高质量建起;今天,这个不可替代性仍是市场对它的认可。
举个例子,2017 年,全球软件最强的英特尔公司以 154 亿美元天价,买下以色列一家研发自动驾驶软件的小公司。而往前倒推一年,这家以色列公司来过我们这儿,当时就希望有人能投资他们,并提出投资仅1.4 亿美元、占40% 股份这样颇具诱惑的条件,但没人动心。
我们需要反思的是两个方面。
一方面,就算是实力强劲的英特尔短期内做不出来,但为了做成事,就会考虑花钱从全世界捕捉,实现取他人之长、补己之短。大型国有企业的技术来源,其实也不必求全,核心自己掌握,其余的可以从全社会获得,再通过技术集成,将那些可应用的技术转化成创新产品,从而被社会、市场广泛接受。
另一方面,民营企业、中小企业不可低估,投资它们就是培育未来。这些民营企业、中小企业拥有创新成果,但若让它们自我实现产业化,80% 会死掉,只有少数能存活。
南风窗:我们得承认,从技术研发到现实产业化是一个烧钱的过程,也是一个收益滞后的过程,那么该怎么驱动投资呢?
陈清泰:一般来说,中国不缺资本,但要害的部分又缺资本。或者说,创业企业初始阶段有想法、有技术,但没有投资,当过了困难阶段都抢着往里投资。
这需要我们培育一批天使投资、风险投资家。他们有识别能力,他们对投资的企业不仅是给钱,而且要对创新企业发挥指导、辅导作用,帮助它们调配资金、选聘人才、改进管理、选择合作伙伴等。目前深圳等一些地方做得比较好,但各个地方的差异还比较大。
南风窗:这是民之所欲,也是政府所向,但为什么这类风险投资家如此稀缺?
陈清泰:中国的风险投资人是有的,只是以我国的体量而言,我认为还不够,这样的投资家最好是有一定政府背景和特殊眼力,因为他不能追求短期的收益、“临门一脚”,而要追求创新性、未来的前景和诸多项目总和的收益。
有一本书,《创业的国度:以色列经济奇迹的启示》讲述了以色列作为一个资源极度匮乏的国家,如何通过激活创新来推动经济与社会不断进步。书中按照每年人均风险资本投资,评判各个国家的创新。比如 2008 年,以色列的人均风险资本投资是美国的 2.5 倍欧洲国家的30倍、印度的35 倍、中国的80倍。正是风险资本的大规模进人,才使以色列成为世界“最创新的国度”。
资本市场应当追求未来。以特斯拉为例,它能成为全球市值最高车企,就是由资本托起来的,一边创新,一边亏损,一边融资;再创新,再亏损,再融资,如此循环多次,坚持下来的投资者赚了大钱。
近年,我们在科技领域的投资增长较快,但仍有再增长的空间。在卡脖子领域还要舍得投投,有的还需要大的投入,但也要停止对摇摇欲坠的企业肆意挥霍。